陈思和馆长为纪念本馆百年馆庆所编《复旦大学图书馆百年纪事》一书作了序,现刊出,以飨读者。
“吾校向无图书馆,有之自戊午年始。”(引自《复旦大学图书馆简史》)戊午年,即1918年。那一年秋天,部分学生发起成立戊午阅书社,每人捐洋两元购置书籍,自主管理,由此形成了复旦大学图书馆的雏形。此举大约是得到过学校当局的认可与鼓励。1920年春天,学校当局在修订大学章程时就明确规定:“学生每年应缴阅书费两元。”同时也宣告:“本校备有各种书籍数千卷,西文书籍数百卷。俟经济稍裕,尚拟多增西书以供研究。”我是这样想的:从1918年秋到1920年春,短短的一年多一点的时间里,仅靠部分学生每人捐洋两元,要购置数千卷中文、数百卷西文图书是不大可能的,何况,从章程的表述里可以感到:学校当局对于图书的购置似乎更加偏重于西文图书,而对中文图书并无太多忧虑,也就是说,当局考虑的是锦上添花,不是雪中送炭,他们对于学校储存的中文图书数量还是有一定自信的。
——我这么来分析以上两条信息,是出于对本馆“有之自戊午年始”的说法有些存疑。可能在复旦公学的历史上,已经有过不那么正规、完备的图书资料机构(如阅览室),但未被历史所详细记载。复旦大学作为中国最早实行民间办学的现代私立大学,早年毕竟是筚路蓝缕,遭遇多艰,不像朝廷办学或者洋人办学,一开张就有较为优厚的条件,但是也并非就真的没有图书资料以助教学的措施。有史记载,1905年复旦公学在吴淞提督行辕办学时,学校就曾拨房屋一间为阅报室;学校迁往徐家汇李公祠后,在祠堂戏台陈列少量图书报刊作为阅报处。但依我的理解,“少量图书报刊”构成的“阅报处”,与存藏“各种书籍数千卷,西文书籍数百卷”的规模似乎还是有很大的差距。
1917年,复旦公学更名复旦大学,创大学本科,这个时候师生们似乎意识到需要有一个正规的图书馆来支撑教学和研究。民间办学经费有限,于是学生自筹经费,在学校筹划建立图书馆的过程中推进了一步,这才有了戊午阅书社的组织机构,为建设正规的校图书馆打下了基础。在以后的几年里,本馆建设确实有了实质性的发展:1922年图书馆正式迁入奕柱堂,沪上大佬聂云台捐赠四部丛刊,1924年聘请图书馆学专家杜定友任图书馆主任,对本馆早期建设作全面规划......大约到这个时候,本馆才算是逐渐走上了比较正规的发展道路。
从1918年算起,本馆已经有了百年的历史。在这庆典的日子里,我们应该回顾一下历史,看看自己的脚印,这么多年我们是怎么走过来的。在这百年史中,有两个时间节点不能被忽视,这也是与复旦大学的发展史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一个是1952年院系调整。据本《纪事》1952年间条记载:“在全国高校院系调整中,调入书刊251,473册(其中震旦大学98,991册、沪江大学72,267册、暨南大学13,157册、华东教育部6,443册、大夏大学4,560册、安徽大学3,344册、同济大学1,634册、浙江大学13,940册、东吴大学811册、光华大学689册......)”这一年始,复旦大学名师云集,实力倍增,图书馆也随之有了较大的起色。另一个时间节点就是2000年复旦大学与上海医科大学的合并。《纪事》2000年4月条记载两校合并时上医大清点资产,“图书馆纸本馆藏书刊实点数为333,904册,订有中文印刷型期刊844种,外文印刷型期刊近600种”,“藏书特色为基础医学、临床医学、药学、预防医学、法医学、护理学等领域的中英文书刊及部分人文科学书刊”。新组建的复旦大学图书馆,是两个学校图书馆的强强组合。所以,我们今天回顾本馆的百年史,传递的不单单是复旦大学一脉香火,也理所当然地包含了上海医科大学的历史血脉。
作为一个研究型图书馆,收藏是否丰富,不仅仅靠资金购买所有,还有许多非金钱因素所能够获得的藏品。这就需要有心人的捐赠,捐赠是图书馆不断丰富内涵的重要渠道。在本馆的资源建设史上,曾经得到过许多名流、藏书家们的眷顾,或者是出于因缘,或者是迫于时势,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出于对复旦大学名校名馆的信任与藏书事业的责任心。有些高贵的名字我们是要牢牢记住的。当我读到《纪事》所载的1930年9月13日条:“孙心磐报告:一、洪深允将价值巨万之家藏书籍完全捐赠本校......”1956年夏条:“藏书家金山高吹万将其旧藏吹万楼《诗经》类图书700余种出让给复旦大学图书馆......”1973年6月条:“王欣夫教授家属捐赠王氏蛾术轩古籍4,180册(其中可列入善本的3,258册,普通书刊922册)......”同月:“乐嗣炳同意将344册古籍(含明代刻本、史书与清代文集)赠与图书馆......”1986年7月条:“已故教授赵景深之夫人李希同根据赵先生生前愿望,将他珍藏的27,000余册书籍全部捐赠给校图书馆及校古籍研究所,并由校图书馆负责收藏......”等等,一直到2016年陈毅元帅家属将元帅生前藏书以及相关重要文献资料赠与本馆,开启了本馆红色经典收藏的特藏计划......时,我感觉里,这一条条记载的每个字都是金光闪闪,仿佛都是用黄金般的心构筑起来的。我们需要有更多的高贵的灵魂来关注这个文化积累事业。图书馆不仅要收藏各类图书资料,还需要打破传统思路的条条框框,收藏各种非正式出版物,各种与当代社会生活密切相关的文献资料。我们已经进入了大数据、互联网时代,各种第一手原始文档资料做成的数据库和电子读物,可能比正式出版的图书资料,更具有收藏价值,也更具有学术的含金量。目前,本馆正在筹划建设的“当代中国社会生活资料馆”、“当代诗歌收藏中心”、“中华文明数据中心”等机构,都是图书馆转型过程中的一块块资源建设的基石。
在本馆的百年历史发展进程中,最主要的动力还在于一代代为本馆的图书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的普通职工。《纪事》上编第二篇1936年3月17日条记载:图书馆管理员杨锡恩回家路上遇劫匪枪击身亡,“院长颜福庆因其工作勤勉,特发起捐款,以资助杨锡恩家属,数月内捐款金额已超过2,000元”。1946年9月16日条记载:怡康轮在长江上烧毁沉没,医学院大批图书资料仪器被毁,随船的“朱席儒也被烧伤,一名工役下落不明”。这里都记载了普通职员工友为图书馆做出的牺牲。因为限于体例和资料,《纪事》无法将所有员工的日常业绩都一一呈现,但是我们要记住,在《纪事》所铺展的每一步发展的“事迹”背后,都凝聚了“人”的努力与生命代价。《纪事》的编写采取了实录方式,每一条纪事都是有材料有出处,做到言必有据。
对于本馆的历史道路也采取实事求是的态度,好处说好,不好之处也不讳言,有好几处记录了当时的读者意见,甚至是图书馆工作者自身提出的批评意见。这是编史者所应有的态度。还有一个特点是,《纪事》在叙事上非常简练,几乎把所有的关注点都集中在图书馆的自身事务上,绝无旁骛,连带了大的历史背景一律作淡化处理,读者在图书馆本身的历史陈述中略略意识到时代所发生的变化。笔墨都集中在图书馆这一小小的场域,从记载里折射出四周发生的大宇宙之轰然变化。百年沧桑,是世界的沧桑,一所小小的高校图书馆,在历史的公转中自转,渺小而丰富。
今天的高校研究型图书馆,早就突破了原先“以馆藏为中心”,仅仅围绕图书存储借阅而展开的单向性服务功能,转变为“以读者为中心”,围绕人才培养、学术活动(科研)而展开的多向性、复合型、高层次的服务活动。多向性决定了图书馆配合学校的人才培养、学科建设、科研活动以及知识的传播而展开的多项服务功能,本馆由此确定了图书馆传统服务功能以外,积极推行学科情报评估、数据图书馆建设、古籍保护的“三驾马车”方向;复合型决定了图书馆的功能已经从图书借还收藏,扩展到包含了教学培养人才、科研活动、校园文化建设甚至结合文化产业实行社会服务等综合性的服务功能,由此本馆相继设立了图书情报专业硕士学位点、古籍保护博士点以及国家级古籍修复技艺传习所等培养高层次人才,积极推进纸张工艺和古籍保护的科学研究,以及数据库的开发和建设;高层次服务是高校研究型图书馆的奋斗目标,也是与一般公共图书馆、行业图书馆的主要区别,它不是为一般社会层面的读者而设置,也不是为一般知识普及层面的求知需要服务,它就是要站在学科的前沿,迅速传递世界科学技术的进步信息,保护和传承文化传统的精华部分,给读者提供先进思想、科学知识和全球视野,同时在文化知识的传播中也不断提升自身的亮度和力度。所有这一切,正是我所理解的转型中的研究型图书馆的发展目标。从这本《纪事》中读者可以看到,我们图书馆正在朝着这个目标大踏步地前进。
2018年1月27日写于窗外飘来鹅毛大雪之时